亭杳

黄金白璧买歌笑

【全职/叶黄】何处消(下)

04

壬申年,秦中大旱。

时至深秋,死者竟十之八九。

如今已逾不惑之年圣上难得龙颜大怒,命吏部一并查处了相应郡县府令。户、工二部也没闲着,纷纷由中央派人亲临秦中处理灾情。赈济粮更是一批一批地往地方送。

与此同时,骠骑将军叶修领兵前线鏖战数月。荣耀王朝与北方蛮族已是数年前结下的梁子,开战这些年叶修连同其亲兵几乎都是在前线守着,多年累积的功勋与优势都成为王朝展现威望的底气与支撑,何况这其间耗用许多,正值如今这个紧要关头,怠慢了粮草甲械,等同于功亏一篑。这断然是不智之举。

一时之间,皇城三部竟似开场一出抢粮战,奏折一本本往上递,早朝上更是常常争得不可开交。

户、工部都只一个侍郎留守中央,便站齐了阵线互通声气,历来居中立的陶相在此时也终于流露出鸽派倾向。

身居兵部尚书的黄少天每日上朝不是以一敌二就是舌战群儒,气势分毫不让,真真不负这武人出身,亦不负剑圣之名——无论在何方,两军交战前或是遥远的大后方,他都是最具锋芒的利刃,当仁不让。

而就是在此时,北境前线突然传来消息,主将座下叛乱,副将投敌,蛮族夜袭军营,损失粮草兵士不计其数。

这对于荣耀王朝无疑是晴空霹雳当头一棒。

巍峨耸立、雍容富丽的荣耀王朝福柞绵延廿百载,而今也渐渐地、不甚明晰却不容忽略地显露出颓色来。

而自现今这一位登基以来,旱涝有之,动乱有之,边关干戈频频,诸多的不安定陆陆续续炸开锅,仿佛成为一个个预兆,不知何时应兆。

而此际如果荣耀王朝尚有一线生机,尚有一个人可以力挽狂澜如赤龙衔烛振势而起,可以令天光临世。

无论朝野,每个人心目中都必然会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

叶修。

荣耀王朝唯一的斗神叶修。

然而此时此刻,传来的军情居然是,叶修败了!

尽管关键责任并不在他,尽管败得冤屈,败于偷袭的宵小,但任何一个理由都无法削弱这场失败给这个正处于脆弱之中的王朝带来的震撼。

致命的震撼。

这是荣耀王朝至少近十年来最大的噩耗。

金銮殿上,九重阶前,一片霎然死寂之中,黄少天一字一顿问前线来的探子:“主将安在?”

听得那句“不知”的回复,几近目眦俱裂,但他转身端然施礼,启奏。

军情再探,再等。并时军心不能不安。

如此这般,字句有条不紊。

甚至提及接应前线战局的人选,他按下了一切涌动澎湃难已的念头推荐了兵部一位曾随叶修上过几回战场且不乏韬略的年轻将军——自然不能算奇佳的人才,却已是朝中难得能用之人。

丞相附议,并提出先行加封这位年轻将军。

黄少天不置可否。

然而这位新晋的镇国大将军还未来得及点兵出京,前线捷报已传至皇城。

举国欢腾,百姓们大呼叶修为传奇,是不负众望的常胜将军,茶馆坊间争相传授这一出将计就计的绝佳话本。

在作为迷惑的败讯传来的同时,斗神叶修一人率十余骑军中翘楚直入敌营,借着一场动乱与纷扬大雪,实现了一次绝妙反杀,更是对蛮族一次致命打击。

这是民间。

朝堂之上仍然死气沉沉。叶修的胜利尽管为荣耀王朝带来了胜利的曙光,然而数年来百官渐渐滋生的鸽派思想在败讯传来那一刻便被赋予了滔天长势,却立即被追加以无情鞭挞。但无论如何,谁也不会就此回头。

癸酉三月中旬,江南春涝。

相比往年规模尚不算大,但有了前年的事情为例,官员们无一不是惊弓之鸟,兢兢业业,唯恐出差错。

早朝也日日离不开春涝一应相关,兼谈民生。

甚至于以丞相为首的一干官员,为这些年扣上了穷兵黩武的帽子。

于是抢粮战火继续绵延,并且较之先前更加汹涌,鹰鸽两派颇有不可共存之势。然而时有一派占优,却无一方能彻底压下另一方。

这便是圣上驭臣制衡之术,旁人只可以凡眼窥其玄妙了。

四月,流景院游人渐稀。

自京城往北境寄去一方尺素。

大帐中将军揭开棉纸封,抖开方笺,露出莞尔笑意。

笔锋锐利,难得小字却端方。

他写。

不知冰冱何时了,一见梅花眼便清*。

然而等叶修料理完边关战事连同临边城镇事宜,回到都城还是到了五月下旬。

例行封赏嘉奖之事后,出了宫便直往尚书府去。

——抵京之前叶修就已经听说了,不知多少遍这位许多年不改少年气性的尚书大人自前日与丞相在早朝上大吵过一架之后,隔天便称病告假再不上朝,到如今赋闲在家已有月余。

是置气,是避其锋芒,自然也是上面那位的意思。

叶修再是远居边关,好歹也是浸淫官场多年老人了,个中关要不说门清儿,也能猜个大致,权称通透。

不过说到底为了聊表同僚之意,叶修自然还是要亲自上门,探探病嘘寒问暖几句才是呐。

随从都被先行遣回将军府去了,叶修独自一人进了尚书府。初见人来,有仆从要上来招呼,见是叶修,便见了礼兀自退下了。

这一位闭着眼都能在这府里游刃有余想往哪儿往哪儿,哪还需要尚书府的人多事来照顾着引路呀?

叶修只当黄少天是静不下来的人,未曾料想,这不上朝的日子他倒也清闲自得得很。

叶修来看他时,他正靠在在窗台上给盆栽浇水,见他来了,抬了抬眼皮,不动声色,也颇不给面子。

他就在那花影下、小窗边支颐坐,薄衫温柔而恬静。于是这刻意暴露出来的少年气性,也并不可憎,而是越发显出可亲的面目来。

不知怎么的,每每在这人面前,叶修常常不自控地端出几分老人的架子来,更时时不自控地陷入一人的沉思当中。

人都说岁月折煞人,怎见他,栉风沐雨,尘裹马蹄,未若踏溪溯游。

经霜尤纯经雪艳*。

如能一世如此,当算得不负此身,无愧此心了。

“尚书大人好兴致呀。”走近了才看见黄少天正浇的却是前两年自己送他的君子兰。

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

“桃花明丽是极好,仍是君子如兰上佳,此中有真意。”

他瞪着眼睛要反驳兼把花种甩对面人脸上,叶修才继续跟上一句。

“当名花赠君子。”

那人倏地噎住,嘴边笑意一闪而过,又浑不在意似的撇撇嘴,一并也收了那柄文绉绉的扇子。

纵有打趣的意味在,其实此话却并非玩笑,更不是讨人欢心的浑话。

花如人,人如花。

花开在外,真意在里,是外浮而内沉。

人道是美人在骨不在皮,妙人料也当如是。

分明是桃花与二人渊源更深,却偏要以君子花为礼,个中因由皆在此了。

一别年载,人与花俱存,如何不是快意事一桩?

只是故人一改聒噪,爱理不理的模样有些恼人。

叶修凑上去,有模有样地上下打量了君子兰,然后才露出确实长势喜人的欣慰神色。

“我怎么不知道,尚书大人还是爱花之人?”

黄少天转过头来,沉默凝视,神情纠结复杂,良久,松了眉头,低低道一句“罢了”,只自己听见而已。

许多心思本就无须他人知晓,也本无关他人。

虽然知他兵行诡谲,知他能耐势比天,可惊闻噩耗终究难免霎时乱神。

无端忧心,无端置气,旁人委实难以勘破。然叶修玲珑心思,又怎么会不懂。

叶修明白的事情,黄少天也少有困顿许久的,更何况,恁多忧劳不提,这一桩平平无奇之事,又何必多言呢。

是了,叶修通透,黄少天豁达。于是再多的忧思到了这两人面前至多不过一个错眼的功夫,由谁指顾之间,便尽数消弭了。甚么臆测与怨怼,竟比轻烟去得更快更利落。

黄少天看着叶修,后者面色难掩憔悴,再往下看去,肩背似也消减了许多,再往下,便落眼在对方十分随意地撑在窗棂上的右手——犹然似当年五指修长根骨有力,食指与拇指内侧稍显厚重的茧却清晰得让人无法忽视。

他就是用这只手握着却邪驰骋疆场,不久之前,还闯入了敌军的大营,冲破诡秘阴损的算计,刺穿无数犯我国境者的胸膛,毫不在意地掠过血与雪飞溅飞扬的阻拦。

一战定乾坤。

若要话此人风姿,英勇尚显平庸,要神勇才能堪堪摹其三分。

曾几何时,他也无数次梦见自己在战场上纵横的情景,裹着黄沙与尘土的狂风模糊了敌军的面目,独独却在每一个起落间,清楚地望见一人就在不远处,披着熟稔无比亮眼无比的盔甲,挥舞着漆黑威严的长矛,身边扬起与自己身遭一样的血花。

铁马冰河入梦来*,铁马冰河是他,入梦是他,来人是他,一切传奇与真实都是他。

那么多人听说过他,听闻他的故事,传颂他的传奇,在大江南北,在小桥流水。

可是自己,在他眼前,在他身边,在他身后。黄少天从不曾参与叶修的光辉,却以最不可或缺的存在,亲证他的传奇,成就他的传奇。

他自己知道,一开始有那么多遗憾,最后却都成了坦然,成了释然,成了一往无前不可回头,成了无欲无求。

心有所向所系,自当无畏无惧。

这一日风息花静,岁月安宁。

是谁在粉饰太平?是谁在喟叹时无声又无息?
是谁暗暗自问——

荣耀究竟还能走多远呢?

我们能陪这个王朝走多远呢?

大抵是黄少天沉默得委实太久了,久到连叶修也猜不到他神游到何处去了,于是借着难得一遇的缄默——其实何尝不是难得一遇的清闲——,他伸手揉了一把渐渐长成、傲然且愀然的少年人的发,以一种不自觉却自知的温柔声调道:

“明年春天,去看一回桃花吧。将今年错过的也一并补上。”

黄少天才扬起了笑意,仿佛轻云散去锦绣流空。

他说,好啊。

又东扯西扯闲谈几句,下人来问才觉是晌午时候。于是留人一同用午饭。

出书房时,叶修眼力极好地看见个婢女将那盆君子兰从窗台上搬下来,移到案上。

君子兰喜通风,喜湿,受不得烈日。如今正是暮春往初夏过渡的光景,早晚天儿尚凉,但正午时的日头却盛得很,黄少天的书房又是朝南,若由它在窗台上晒上个把时辰,叶子是要萎的。

他知道这些不算什么,得花种时也都听了不知多少了。

可这论剑术堪称独绝、论为官之道亦能凭一己之力立足朝野的偏偏还是个五谷不分的公子哥,有这份心实在是十分难得了。

目光追逐着身前几步之遥外那人的背影,似晕光缠上流萤弥漫,暑气缭绕着波心潋滟,藏锋了慧黠灵通,收拢了温柔缱绻。

是年秋,四方乱事起。

自此平定一波之后更有千波万波,云起响应*,大势一去更难收复。

未三年,旧朝颠覆。

寒冬腊月霜紧天,皇城三日大火不止,死伤百姓不计其数。

可笑可叹是,国破时,尚有臣下作乱。死守城门之御林军不过半数,其余皆沦为作乱逼宫之军队,最终被攻入皇城的义军全数围杀。

不胜唏嘘是,流景院数十株上好的珍品桃树,几乎被火焚烧殆尽,仅剩下有芳亭畔一株孤立,却日渐凋伤,之后春光几度临,无叶无花,无色无香。

再往后,御旨亲点令院落重修,满园种上牡丹,宫中遣人精心打点,日后便成了王公贵族赏心游目之去处。

旧朝都城最负盛名的桃红之景,再不复见。流景院春日游人踏青,笑语欢声满园,亦不复有。

后人笑言,廿百繁华一朝隳,流景流落旧时景。

新朝建立五载,当今圣上重于民生,潜心国事。

更迭不过十年,民间又呈由衰转盛之象。

萧鼓兴繁,行道所见垂髫小儿,竟不识干戈。

十余年跨马驰戈的将军四海游荡,系马当年治平处。

一件事,若是做了十年,自然覆压容易,割舍难,到底意难平。

五年前浴血黯然走下城门的那人,从未有过那时的落寞与寂寥。

后来有人负剑踏上了苏杭某小镇,负剑却封剑。

再往后,一把折扇展,江湖事娓娓道来, 言笑中清谈太平,有些事情却是缄口不评——听者只当先生不肯妄议朝堂,于盛世生人言,甚么庙堂自当是无关痛痒,无所谓听也不听。

无人去深究其中深意几分。

讳莫如深,讳莫如深。

——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

而昔年同僚阔别数载,山南水北,生死不知,却谁也没有去刻意求个重逢。

死生何惦念?

死,是家国并痛:生,是各自断肠。

相见何益?

他们都还如此年轻,年轻得华发不忍侵其耳鬓鸦青,风霜也不肯冻馁那炽热肺腑。

可是他们却兀自苍老。

00

辰庚年,苏杭三月。

院落应是人散时,喧声满堂不觉闹。

先生持扇静立,恍若洞见了曩昔,洞见了某个与光同尘的影子。

那桥洞似的一弯院门侧畔,有花木扶疏而上,足足可掩住一人身量。

无论自哪一头望去,都只能自花叶错落之间望见一张并不清晰的面容。

一对英武又不尽曲折的眉。

一双静水流深的眼。

一张莞尔自若终究封缄的口。

他终究没有拨开某一枝花,使两人眼中的影儿更分明些。

相对,不语,付之一笑。

委实不过十步之远罢了。

“人事已尽,国运兴衰,时也命也。如今在这乱世之中,你我皆离乱之人。见与不见,与若未与,时也命也。”

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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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引用借鉴出处汇总
*谁见薄衫低髻子,抱膝思量。-《浪淘沙》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曲》
*此一段打戏参考自原作君莫笑与夜雨声烦竞技场一战,以及说唐评书“单枪破双枪”。(打戏废跪了orz)
*春风得意马蹄疾。-《登科后》
*不知冰冱何时了,一见梅花眼便清。-《雪夜感怀》
*经霜尤纯经雪艳。-《乱世歌行》
*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云起响应。-《过秦论》
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信画梁。-《桃花扇》
*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桃花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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